☆全文1w+。因为写了很久所以希望有人看,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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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他曾深陷一场噩梦,莫比乌斯环看不见尽头。
北江市这两天总是灰雾蒙蒙的,气象局预报特大暴雨,空气里泛着山雨欲来的潮湿气息,黏附在每一寸皮肤毛孔里,几乎要将人就此溺毙。
沈翊挣扎着从恶梦里醒过来,刚张口试图呼吸新鲜空气就被塞了满嘴的水汽,险些呛住。
“做什么梦了?”杜城边解安全带边问他,“看你这一路睡得不太安稳。”
沈翊捂嘴打了个哈欠,“没什么,一个乱七八糟的梦。”他的声音闷闷的,像山涧水流掺了砂石,原本柔和的嗓音显得沙哑低沉。
杜城似乎皱了眉毛,转过脸想要说些什么;提前预判到搭档心思的画像师连忙推开车门,抓着自己的挎包跳到地面上:“打住,可别又想让我歇着等你。我也是警察,没那么弱不禁风。”
杜城挠了挠后颈,饱满的苹果肌拢出无奈的表情,一如既往地表示退步:“那你跟紧我,千万别乱跑。”
画像师朝他露出一个轻快的笑容:“收到,城队。”
阳光在地上切割出明与暗的交界,被人踹倒的垃圾桶散发出异味,毫无规划的各种平房民居杂乱无章地顶在他们面前,天空在这里被划分成零零碎碎的片段,电线杆子上贴满了层层叠叠的小广告,有泛黄的,也有簇新的。
杜城正在通过手机连线指挥队员进行布控;凌晨时警务平台发的消息,有个在逃数年穷凶极恶的惯犯流窜到这里,城中村又管理混乱、缺少监控,今早北江分局出动了大半刑警来执行排查抓捕任务。
沈翊抬头四处张望,终于在街道对面发现一只监控摄像头,然而饱经风霜的陈旧外表却令人疑心它究竟是否还在正常工作……就在这一个刹那,有种微妙的既视感从脚底板直勾勾蹿上来,似乎他曾经在同样的时刻冒出过同样的想法。
他出神得太久,连脖颈都发出泛酸的抗议。杜城收起对讲机,拍拍他的肩膀:“发什么呆,走了。”
沈翊迟钝地眨了下眼睛,仿佛终于从虚空中被拉回现世,他深深吸了一口潮润的空气,试图让自己清醒清醒。
一个恶梦而已。
……
时近正午,太阳被蒙在云雾后头,天阴沉沉的;无证经营的小旅馆在这里比比皆是,既不装符合规定的监控设备,也没有符合标准的消防设施,市政打了一批又冒出来一批,清不干净,令人头大。
杜城正倚靠在这样一个小旅馆的前台边,向坐在里头的年轻人搭话:“小哥,我找这人有急事儿,你看看见没见过。”经验丰富的城队一手递烟,一手举着手机给前台看逃犯的照片。
小哥觉得眼熟,点着烟皱着眉冥思苦想半天又没什么印象;沈翊站在杜城身侧一步远的地方,正好在小旅馆狭窄楼梯口。
他们今天上午问了十来家商铺、洗发廊和小旅馆,都说眼熟,但还是一点收获也没有。这很正常,毕竟逃犯并没有长着一张符合刻板印象的“逃犯脸”,相反,按照一般说法,他算是个大众脸,没经过训练的普通人对这种面容的敏感度是最低的。
等了五分钟,杜城心知这是真想不起来,也不多留,转身招呼自家搭档往下一家走;前台反倒有点懊恼:“哎哎,你再等等,我肯定见过,再让我想想。”
行动力极强的城队已经一只脚踏出门槛,他半偏过头正要说些什么,余光忽然瞥见一道人影。他猛转视线,路对面那人形容鬼祟,明明已经开春却欲盖弥彰地戴着围巾墨镜和帽子,躲躲闪闪地钻进附近小巷子里。多年刑警的直觉疯狂拉响,他匆匆丢下一句“沈翊你在这待着”便大步跨过路面跟进巷子,手里摸出蓝牙耳机挂上,三秒不到就彻底失去了踪影。
沈翊追了几步,没赶上,立在门前无声叹了口气。那股奇异的既视感再次沿着脊椎骨机伶伶地爬上来,沈翊莫名冒出个念头:“杜城认错人了,那是个小贼。真正的逃犯就在这里,他马上就会下来。”
这念头毫无根据,甚至于荒谬,他既没有亲眼看见杜城追的那个人,更不可能知道真正的逃犯到底在哪里。然而更荒谬的是,沈翊想起今早在车里做的那个恶梦:就在杜城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逃犯从这家旅馆的楼梯下来,他给杜城打电话没有接通,独自追上去后被警觉的逃犯杀害。
沈翊钉在原地,太阳穴突突地跳,涔涔冷汗沾湿了额发,每一根神经都仿佛在拉锯。他无意识抓紧挎包,纤长的指节泛起红痕,试图平复过速的心跳。
前台小哥自以为隐晦地瞟了他好几眼;沈翊相貌俊秀,气质文雅,是很令人心生好感的长相。
“那个,要不你坐下来等等?我感觉我快想起来了。”小哥信誓旦旦,主要还是这份工作闲得无聊,乐得有人陪他消磨时间,“我肯定见过这人。”
沈翊深呼吸一口气,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
那只是一个梦。根本不足挂齿。
他沉吟片刻,回到前台,从挎包里取了纸笔,信手写下一串电话号码,温和道:“这样吧,如果你想起来了可以打这个电话,线索有效的话我们会有专门的感谢……”他的话音慢慢停住,视线落在从楼梯走下来的男人身上。
台阶比较窄,又高,不熟悉的人走在上面须得小心,故而男人走得慢;他戴着黑色口罩,头发有些长,遮住了额头与眉毛,脸上只露出一双疲倦而沉着的眼睛——
对于画像师来说,一双眼睛已经足够了!
沈翊的呼吸微微一顿,有那么几秒,他甚至怀疑起这是现实还是梦境;男人似乎察觉到被注视,如秃鹫般阴冷的目光扫过来,沈翊几乎嗅到鲜血的腥气。
在进入公安系统成为画像师之前,沈翊只是一名文弱画家。他拥有对人心的洞察能力、对案件细节的敏锐嗅觉,以及对受害者的人文悲悯,这些天赋能帮助他画像、推理,却不能凭空让他学会面对嫌犯时警察应掌握的防卫与控制。
沈翊及时垂下视线,镇定地接续刚才的话音:“这人欠了我们很大一笔钱,现在公司资金周转不过来,实在没办法。听人说在这里见过他,所以我过来碰碰运气……”
前台小哥毫无所觉:“噢噢,这样啊,我还说你们看上去不像讨债的,各家有各家难念的经嘛——哎,客人,退房啊?”
男人缓步走到前台,停在沈翊左侧;他虽没有杜城那样给人压迫感的身高,但投下的阴影也足以将沈翊拢进去。男人默不作声地办理退房;然而有时候沉默本身就是最大的压迫感。
沈翊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勉强保持住惯常的微笑。他清楚自己相貌上的优点,竭力控制面部肌肉不露出可能令对方生疑的神色,在嫌犯视野范围之外的右手伸进口袋,手指熟练地解锁手机、点中紧急联系人,对面接通后装作有人给他打电话似的自然而然摸出手机贴在耳边,同时撤开两步,显示出不想受人打扰的通话姿态。
“喂?怎么了?”沈翊的声音里含着柔软的笑意,“你找到人了?那太好了,只要他还上账,我们公司就还有办法。”
刚抓错人正郁闷踹墙根的杜城停住动作,他飞快反应过来通话另一端搭档的意思,粗硬的眉毛紧紧拧出一个“川”字;旁边的队友们不明所以,屏息凝神等待城队的指令。
沈翊声线轻缓,似乎真的在和什么人说话:“嗯,我还在之前那家旅馆,和前台多聊了会儿。好,我现在过来……先别挂断,我不太认识这边的路,你说我跟着走。”
“沈翊你给我听着,人我们可以再找,优先保护你自己!对方是个老手,你贸然跟上去只会打草惊蛇!”
杜城极力压抑的低吼经过电磁信号有些失真,沈翊听见他那边因奔跑而带起的飒沓风声。
“别担心,如果我迷路了不是还有你吗。”文弱的画像师语调轻松,“你肯定会找到我的,对不对?”
嫌犯办完手续,丝毫停顿也没有就往外走。沈翊注意着他离开的方向,在心中计算着不被听见的极限距离,迈步跟了上去。
天空中的云雾愈发浓重,沉沉的透出风雨欲来的气息。
“嗯好,我看到欣欣杂货店了,往左走是吗。”
“对,我在平河十七栋这里,好,我再往里走走。”
……
对方显然很熟悉这里的环境,钻进巷子里七拐八转,有几次沈翊差点跟丢,而城队虽然骂了他一路,但已经根据电话里提供的路线安排人手迅速编织成一张覆盖整片区域的“网”,目前正逐步缩小包围,只等收网。
“我看见你说的那栋楼了,应该快到了。”沈翊心知极有可能已经引起嫌犯的警觉,再跟下去恐怕会出意外,慢慢停了脚步。
天空被切割成一段窄窄的长条,沉甸甸压在头顶;巷子两侧的排水沟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微妙臭气,沈翊也顾不上脏污,倚着小巷墙壁暂时休息,微微喘着气,汗湿的额发贴在鬓边,一直拿着手机的胳膊也有点酸;沈翊毕竟不是杜城那样的专业刑警,在身体素质上拉低了警察平均水平。
杜城总算听到自家这个脾气死倔的画像师肯回头,稍稍松了口气:“你站在原地别动,我马上就——”
噗哧。
通话中的手机摔在水泥地上磕了个角,仍然忠实地转播接收到的一切声音:利刃流畅地破开表皮、肌肉、血管组织、内脏,酝酿已久的泼天暴雨轰然落下,温热的鲜血比雨水更快一步喷溅在地表,人类濒死时喉骨发出刺耳的摩擦,死亡的哀鸣淹没在涌上来的血里。
嘟——
通话结束。
……
……
……
“——!”
沈翊猛然惊醒,几乎像一条离岸的鱼从副驾驶座上跳起来,又被安全带拽回来;被尖刀捅穿胸腹的巨大痛感还残留在神经末梢,整个五脏六腑都翻搅似的疼痛,沈翊大口喘息着,冷汗浸透了额发,连画家最稳当的手指都不受控地颤抖起来。
“怎么了?”杜城显然也被吓到,连忙探身过来,强硬地按住画像师剧烈发抖的瘦削肩膀,“发生什么事了?”
沈翊乌黑的眼珠转了转,勉强定焦在搭档的脸上。他像是第一次见到杜城,用目光仔仔细细地描画每一寸五官轮廓;不,就算是第一次见面,他也不曾用过这种眼神,仿佛溺水的人紧紧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又仿佛濒死的灵魂向尘世间投来留恋的一瞥。
是梦吗?可这梦未免过于真实;是现实吗?可这现实又太过荒谬。
沈翊吃力地捏住杜城的手指,他感觉到切实的灼热的体温,感觉到活人与现实的触感。
杜城揣摩着搭档失去血色的脸颊,下了决定:“我先送你回去。你现在的状态太差,不适合执行任务。”
“我没事……”沈翊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字句,“只是做了一个恶梦。”
城队板起脸:“什么恶梦能把你吓成这样?不舒服就别逞强,出了什么问题你后悔都来不及。”
沈翊慢慢吐出一口气,浓密的眼睫如蝴蝶振翅,眼瞳中流泻出坚定的神色:“如果我说,我知道逃犯藏在哪呢?”
“什么?”杜城愣怔的片刻,画像师已解开安全带跳下了车,在昏暗天光下朝他扬眉,“跟我来。”
杜城阻拦不及,只能匆匆追上去;他身高腿长,三两步就赶到自家搭档身边,抓住他纤瘦的手腕。
沈翊不得已顿住脚步,微微抬起视线看向杜城。
乌云淋漓铺陈,电线杆上的小广告被风吹起一个角,画家的腕骨支棱棱顶在杜城宽厚的掌心里,稍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纤长的眉与眼,令杜城无端想起上一次自告奋勇为他剪刘海时,不小心豁了个口。
他分明没有说一个字,然而杜城仿佛已经得到了答案,投降般松了手。
“算了。”杜城想要找回场子似的吓唬他,“等抓到人我再好好审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翊却没有露出往常面对城队取得阶段性胜利后的狡黠而从容的笑容,他遥遥望着未知的方向,像一个在米诺斯迷宫挣扎了无数昼夜的疲惫的旅人,喃喃自语无解的谜题:“我也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或许天才的特点之一就是记性好;走过一次的路线沈翊便能记得清清楚楚,他领着杜城轻车熟路穿梭在城中村纷乱复杂的小巷里,最终停在一家小旅馆面前。
杜城上下打量着,小旅馆只有四层,红砖外墙已经掉了漆,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斑驳的脸。
“应该就是这里。”沈翊指了指洞开的大门里昏昏欲睡的前台,“那个小哥不用问,他不记得逃犯的长相。”
杜城垂下视线,静静凝注自家搭档。山雨欲来的空气里充满水汽,浸润了沈翊柔软的发丝和睫毛。于是城队没有说什么质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蒋峰,立马带人来……”
画像师履行完自己的任务,没再去听杜城的布控安排。他仰着头,目光专注地扫过小旅馆的每一扇窗户。久经风雨的玻璃显出黯淡的色调,在乌沉的天光里几乎隐没成阴影,只有极少数的窗帘是拉上的,排斥着外界的侵扰与探究。
直到某一扇窗后,沈翊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秃鹫一般的眼睛。
然而他要仔细去看时,那双眼睛仿佛幻影般一闪而逝,彻底淹没在紧闭的窗帘后头。
“怎么了?”杜城刚做完布置,注意到搭档的不对劲,也跟着他注视的方向抬头望去,“看见什么了?”
沈翊压低声线,轻飘飘递进杜城耳朵:“他可能发现我们了。”
杜城当刑警这么多年,得到的最深刻的教训就是[绝不能抱有侥幸心理],事关重大,必须处处小心谨慎,因此杜城从不会说“你看错了吧”。
但此时此刻,跟在他身边的不是刑侦大队那一群风里来雨里去和犯罪嫌疑人面对面干过的大老爷们,而是走特殊人才通道进来的细皮嫩肉的大艺术家沈老师。这就让杜城有些头疼。
“蒋峰他们至少十分钟才能就位。”杜城沉吟片刻,很快作出决定,“我留在前门,沈翊,你去后门盯着。随时保持联系,如果人出来了别冲动,避免和嫌疑人起正面冲突。他手上沾了好几条人命,不是你可以对付的。”
沈翊有些迟疑,他记得逃犯是从正门出来,但这话他又没法和杜城说;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究竟是回溯过去还是预知未来?又或者他其实已经死了,这只是自己死前不甘心的走马灯?
最后沈翊只能点了点头,叮嘱道:“他手里有刀,你千万小心。”
“放心,画像方面你是专家,逮人方面,我是专家。”杜城拍了拍他的肩膀, 力道却不重,往常总是像只大型犬的眼睛里含着自信的笑意,“去吧。待会儿见。”
乌云愈发浓重,隐隐有闷雷在云端滚落;小旅馆的后门贴着巷墙,是道窄窄的小门。沈翊立在巷口,总是斜挎的布包改为单肩背着,指间夹一根临时买的劣质香烟,却不抽,只是放它静静的燃着,另一手拿着手机通话,他懒懒散散的,头发温顺地贴在鬓边,神色里却透着一丝桀骜与不耐。任谁打眼一看,都不会认为这是个盯梢的警察。
电话那头的杜城和他都没有说话,沉默在彼此的呼吸声里。雨水的气味冷冰冰地往肌肤毛孔里钻,沈翊望着天色,疑心将要下雨,但在他的“恶梦”里,这场雨应该是临近中午才下……
不远处的那扇小门“吱呀”一声开了。
沈翊心中一跳。
在对方走近之前,他的胸腹开始幻觉性疼痛,眼前涌现血色,指尖神经质地颤抖抽搐,几乎捏不住香烟,抖落一地烟灰。
冷静、冷静、冷静……沈翊紧紧咬着牙,强行镇定下来。蒋峰他们快到了,这个人逃不掉,也不需要他追上去。这场荒诞就此结束,他会和杜城一起回去,正好能赶上午休……
男人仍然戴着纯黑色的口罩,低着头匆匆往外走,仿佛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路人。
沈翊微微侧了侧头,对着手机说出他们约定好的暗号。
“城哥,那批货已经……”
怀里猝然撞进一柄尖刀,毫不留情捅穿了他脆弱的躯壳;沈翊惊愕扭头,刺进一双残忍冷酷的眼睛。
“沈翊?沈翊?出什么事了?我马上过来——”
雷鸣轰然炸响,泼天暴雨伴着滚烫的鲜血提前涌落人间。
“没事……”沈翊蜷缩在墙角,流失生命的感觉如此鲜活,喉咙里上涌的血液令声音含混起来,他低低道,“待会儿见。”
沈翊断掉了通话。
……
……
……
天幕深处隐隐响起雷鸣,他再一次惊醒。
车窗外的天空沉甸甸地压在头顶,酝酿着一场瓢泼大雨。杜城刚停稳车,手搭在方向盘上,拧着剑眉看向副驾驶:“做恶梦了?看你这一路睡得不太安稳。”
看清自家搭档的脸色后,城队的三分担忧立时变作七分,他微微探身过来,毫不见外地用手背贴上沈翊的额头试温,阴影完全笼住瘦削的画像师,原本宽敞的车内空间瞬间拥挤,连空气都显出几分逼仄。
“也没发烧啊,这是怎么了?”杜城仔仔细细打量镇局之宝,对方如深潭碧湖的眼里流淌着他看不分明的不安神色,脸颊苍白得像是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无论谁看了都不可能打着包票说肯定没事。杜城看了眼时间,很快下了决定:“我先送你出去。”
他说着重新打上火发动车子,方向盘上的胳膊却搭上一只冰凉的手,显出其主人的拒绝。
“别总逞强,”杜城微微叹了口气,“你可是咱局里的绘形神探,要是累倒了张局不得毙了我。”
然而他听见沈翊轻飘飘的声音,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散的柳絮:“杜城,我陷入了一个怪圈。”
“一个时间怪圈。”
画像师的眼睛明明看着他的方向,却又似乎透过他的躯壳看向了无限遥远的远方。
“北欧神话里,中庭之蛇耶梦加得环绕尘世、头尾相连;克莱因瓶没有边际,它的表面永不终结;莫比乌斯环创造了符号正无穷,以表示其无限特性。”沈翊的话音很轻,氤氲在水汽里,模模糊糊就洇散了,“时间长河分出了一条支流,这条支流成了耶梦加得、克莱因瓶、莫比乌斯环,反复循环,永不完结。”
刚过去的全国公安教育整顿里写完两大本马列主义党史学习心得的城队第一反应就是拍醒自家搭档严肃警纪,但他看见沈翊疲惫的眼光时,竟莫名说不出口。他顿了顿,试探性地提问:“你说的时间怪圈……是《土拨鼠之日》《忌日快乐》那款的?”
沈翊看着他,沉静道:“如果……我说我被困在这个怪圈里,你信吗?”
“要是别人这么说,我肯定让他回去抄十遍马哲。”杜城平常盯人的时候总有种无形的压迫感,刑警干久了都有这毛病,但他盯沈翊的时候就不会这样,眼角、眼睑、眼尾都堆着柔和与不自觉的笑影,“但咱们沈老师说的话,我什么时候不信过?”
乌云沉沉压在车顶,像在偷听情人的悄悄话。
沈翊紧抿的唇角一松,泄出一点笑。他解开安全带,敲了敲车窗,“那么,为了不辜负城队的信任,走,带你去找嫌疑人。”
不同于前一次分不清梦境现实的谨慎,暂时确认自己目前处境的沈翊直接将逃犯的藏身之地告诉了杜城,方便城队提前布控。
等待支援时有那么一两秒,沈翊想:逃犯归案后,他的莫比乌斯环是否可以就此结束。
一条大黄狗懒懒散散地路过电线杆子,旁若无人地抬腿撒尿留下自己的气味标记。于是沈翊转过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这条老街上杂乱无章的店铺住家,过了几秒钟,大脑处理完视觉神经传递的庞杂信息,他霍然扭头,一个极其熟悉的名字闯进他的视野:
心柠心理诊疗中心。
这是沈翊曾经饱受失忆之苦时每个月都要去接受心理干预的地方,也是他深知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地方。
他的心脏不知不觉跳得很快,几乎撞得胸腔生疼;耳膜里响起尖锐的蜂鸣,仿佛系统运行时发现bug于是启动预设程序,沈翊按住鼓跳的太阳穴,某种令人不安的事实在发酵、膨胀,他隐隐约约地即将触碰到耶梦加得的真相。
另一边打电话的杜城余光注意到沈翊的异常,经验丰富的刑警队长的反应相当快,然而却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一个反应更快的过路人,黑色口罩、长刘海、双手插兜,在杜城之前经过了沈翊。
剧烈的痛楚瞬间击穿了沈翊的大脑皮层,他再也站立不住,重重跌倒在地,温热的生命裹挟着血液奔涌向人间。他似乎听见惊雷,听见雨滴溅落,听见杜城如困兽般绝望怒吼。
“沈翊、沈翊……”杜城手足无措地拥着怀中逐渐冰冷的青年,他想用力抱紧渡以活人的体温,又小心翼翼生怕碰碎脆弱的躯壳,“你坚持一下,救护车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沈翊艰难地睁开眼,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只能看见杜城颤抖的下颌与胸膛。
他张了张口,比话语先吐出的是脏腑里的血,杜城慌忙给他擦掉,语气强硬:“别说了,有什么话留着以后说给我听,现在别说话,保持体力……”
沈翊轻轻攥住他的手,仿佛千钧之重,令杜城动弹不得;心脏一下一下跳得缓慢凝滞,他整个人都被抱在杜城怀里,却仍然难以抵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死亡的寒意。
“……待会儿见。”沈翊朝他露出一个微笑。就像平常每一次告别。
雷声轰鸣,天幕像是被撕开了一个洞,雨水倾盆而下,将人间浇得透彻又痛入骨髓。
……
……
……
沈翊坐在熟悉的副驾驶上,静默地凝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
身边的驾驶座早已空荡;城队去执行任务排查逃犯,身体不适的画像师留在车内歇息。听上去很合理。
但敏锐的天才画家已经捕捉到了这场时间谵妄中的不合理之处。
沈翊撑着头,手肘靠在车窗边沿。短时间内接连三次的死亡对他的精神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尽管躯体复原如初,神经却仍记得死神镰刀挥下的痛感,剧烈的幻痛令他几乎无法长时间集中注意力思考问题。
沈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在回忆刚才看见的心柠心理诊疗中心,回忆那个残影般神出鬼没的凶手。慢慢地,他又开始回忆第一次死亡之前的情景。
更远之前,在他从那个恶梦中惊醒之前……冷汗浸透了他的鬓发,沈翊突兀发现,那些回忆仿佛水中花镜中月,粗略看看宛然如新,然而伸手去捞时,却只是徒劳幻影。他今天怎么起的床,吃的什么早饭,上班时遇到了哪些熟人,甚至是坐上杜城的牧马人来城中村前一秒……记忆大厦随着他的一瞥而整个垮塌。
画家Z是个聪明人,北江分局的绘形神探也是个聪明人。这一个刹那,沈翊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头疼仍在折磨着他,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沈翊吃力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解锁,打开本省专门研发的警务系统APP。
他犹疑了一会儿,像是初次学习使用智能手机的老年人,手指一戳一点,一笔一画输入关键词:北江,城中村,逃犯。
信号不是很好,沈翊耐心等了五分钟,界面才慢悠悠吐出两条检索结果。
他先看了第一条。
中午十二点十一分,逃犯拒捕被击毙,身中五枪。是杜城开的枪。看得沈翊直想摇头:“又冲动了。一枪还好向检察院解释,写个报告也就完了。五枪,这是想脱警服吗。”
但这已经轮不到他管了。沈翊注视着手机右上角显示的9:03,感到一种荒诞的幽默。
他是几点死的来着?沈翊有点记不清了。应该是在最开始的那场梦,大约是临近正午时。
第二条检索结果告诉了他准确时间:十一点五十九分。
神经像是在拉锯,刺啦刺啦的。沈翊却仍很专注地看着那则通告,或者说讣告。
黑白警服照里的青年容色肃穆,目光坚定;他清楚自己的来处,也坚信自己的去处。
车窗骤然被暴力敲碎,凶徒的幻影举起同一把刀,暴雨倾盆而下,掩埋了鲜血泼溅的声息。
……
……
……
这一次醒来不是在车里。
他靠坐在小巷边缘,胸腹里传来熟悉的生命流失的剧痛,鲜血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裤,在身下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浅洼。
头顶投下一片高大的阴影,沈翊费劲抬头,却看见杜城茫然若失的脸庞,与他手里沾满鲜血的尖刀。
“是我……?”他听见杜城喃喃自语,往日里或暴躁或坚毅或温柔的眼瞳里是一片死寂的深渊,“对,是我,是我害死了沈翊……如果不是我冲动离开,你不会死……”
尖刀当啷落地,杜城举起手仔细看着,鲜血已经逐渐凝固干涸,留下狰狞的血痕。
“所以是我。”杜城的灵魂仿佛已经脱出了躯壳,欣喜而坦然地接受了某种至高的审判,“是我杀死了你。”
沈翊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汲取的力量,他扶着滑腻的墙壁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伤口因为他的动作再次崩裂,鲜血流不尽似的,耳鸣、头疼、眼晕,沈翊却顾不得这些,他抓住杜城的胳膊,而对方像是不认识他似的,投来的视线冷淡而绝望。
“不是……”沈翊一张口就被血咳住,牵动五脏六腑都在颤抖,他将血全部咽下去,用力捧住杜城的脸颊,与他贴着额头,四目相对,“……不是这样的。”
“杀了我的人是那个逃犯,一个穷凶极恶、山穷水尽也要拉人垫背的恶人;你不是他,你是替我报仇的好警察。”沈翊的声音虚弱得近乎于耳语,吐字却清晰而坚定,“跟踪的决定是我自己做的,你只是没能阻止我。可你总是阻止不了我的决定。我申请调来北江分局、坚持使用406、故意去挑衅嫌疑人动手……这次也一样。是我一意孤行。不是你的错。”
杜城的眼瞳逐渐聚焦在他鲜血淋漓的脸上;一滴滚烫的眼泪掉在沈翊的眼角,像是他在流泪。
“我找不到你。”杜城握住他纤瘦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我哪里都找不到你。”
沈翊微微笑起来,就像以往的每一个早晨与夜晚向他展露的那样。
“因为我不小心在这里迷路了。”沈翊扬起脖颈,像春风拂过新绿的枝头,“恭喜你,找到我了。”
世界轰然破碎,低矮的民居与臭水沟尽皆隐没在深沉黑暗里,狂风卷碎乌云,天光乍泄,金色的巨轮在无尽虚空中冉冉升起。
“待会儿见。”
……
……
……
心柠心理诊疗中心。
“杜先生,您这次感觉怎么样?”张医生的语调很柔和,容易令人联想到母亲、姐姐,或者生命中一切值得留恋的女人。
杜城从床上慢慢坐起身,没有说话;一滴眼泪却从他的眼角滑落。
张医生愣住了,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次巨大的突破。杜警官是四个月前被家里人押过来的,当时他还在停职调查期间,坚持宣称自己突然拥有了一项超能力:时间回溯。面对他人的询问,杜城总是很耐心地讲解关于他的超能力,他说自己能够回到搭档死去的那一天,努力改变搭档死亡的事实。不过回溯后的他会失去之后的记忆,所以总是不成功。但这一点挫折显然并不能浇灭杜城的决心。
针对杜城对自己妄想出的超能力,张医生尝试了许多疗法,都不能动摇这个意志顽强的男人。这是杜城第一次在她面前表露出脆弱的情绪。
张医生斟酌着该如何引导患者情绪,患者自己先开口了:“我还是没能救下他。”
“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医生耐心道,“比起一开始,现在的你已经可以逐步改变一些事情了,对不对?”
杜城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但这一次,是我杀了他。”
医生似乎愣了一下,但很快解释:“杜先生,其实这只是你精神过于紧绷后在潜意识的投射,你一直认为自己对搭档的死亡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甚至会认为是自己间接害死了他。这样的精神压力日积月累,在梦境中就会表现为——”
“其实我根本没有回到过去,是吗。”杜城突然道,“什么时间回溯的能力,什么改变过去……就像你们说的,一切都是我的幻想……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没有办法改变任何事情……包括沈翊的死。”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的声音轻轻颤抖了一下。
张医生没料到这个几小时前还执拗到偏执的患者一觉醒来竟然自我复苏,一时语塞。
杜城碰了碰自己的唇角,学着梦里的沈翊,微微笑了一下。
“我做了一年的疯梦……也该醒了。”
尾声
杜城复职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提起过沈翊,甚至像是忘了这个曾经的画像师搭档;其他人也不敢提,小心翼翼生怕触碰到自家队长好不容易痊愈的伤口。
直到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爱岗敬业的城队头一次请了假。
英烈墓园。
年轻的警官面朝镜头,表情严肃;但杜城知道,拍完证件照后一秒,沈翊就瞧见在门外探头探脑的他,漂亮的眼瞳里浮起满满的笑意。
杜城在墓碑前弯下腰,放下一束白玫瑰。
他对花语这些文青兮兮的东西不感冒,花店店主问他给什么人买花时,杜城鬼使神差般脱口而出:“给已故的爱人。”
爱人。
杜城年少时暗戳戳幻想过未来的妻子,一定要漂亮、温柔、小鸟依人、善解人意、……长大以后,他忙于刑侦,很少再想过这方面,但大体上总是差不离的,不外乎支持工作、体贴温柔之类的。
爱人。
张医生说,他曾经停在非常危险的悬崖边缘。最后几个梦境里沈翊逐渐失去逻辑的死亡方式,预示着他逐步崩溃的精神。
“杜先生,不是我危言耸听。如果不是潜意识的自救让你及时清醒过来, ”张医生心有余悸,“下一步恐怕就是自毁了。”
爱人。
杜城摩挲着墓碑上黑白的青年的脸颊。隔着一线阴阳,他慢慢朝沈翊露出一个笑脸。就像以往那样,被捉弄后无可奈何的、气急败坏的、最终还是一切照收的嘻嘻笑脸。
“是你吗?”
杜城不知道,这到底是潜意识自救,还是真的曾有人,伸手拉住了悬崖边摇摇欲坠的他。
晴空万里无云,暖春的太阳照亮茸茸山色,不见半分阴霾。
END
*“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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